從陌生人的觀看到觀看陌生人
陳吉斯 / 淡江大學專任講師
摘要:
「陌生」指涉人對於人事物法之生住異滅的未知與蒙眛狀態。「陌生人」是在相似與相異之間游離的角色。異文化不一定出自他鄉,陌生人未必來自異邦。疏離於家、國、社群的個人是現代主義小說的主角,異鄉人的觀察或內省演化出「荒謬」、「放逐」、「反叛」等主題。觀看陌生人及反思「觀看」模式對異己與自我的建構之關聯則是後現代小說常探討的課題。
本文擬以卡爾維諾之《帕洛瑪先生》為重心,將帕洛瑪對異己的觀看及其反思與卡夫卡、卡謬、沙特所刻畫的陌生人作對照,以期凸顯卡爾維諾在思考「文化差異」上的貢獻。本文主要課題包括:「陌生人」的概念如何形成?異己的「他者性」(alterity)及「蠻性」(monstrosity)和主體建構的關聯為何?
在探討主體性之建構與文化差異時,「四元模式」比「二元模式」的「主奴辨證」(master and slave dialectics)以及「三元模式」的「模擬慾望」(mimetic desire)更加完備與豐富。「四元模式」所強調的是能包容相反、矛盾與相似(contrariety, contradiction, implication)關係的「場」(field)。在自我認同時「場」提供更周延的選擇;在全球化的趨勢中「場」模式提供更多對話、談判與翻譯的空間。在此四元模式中,「傳統」及「社群」不是一靜止的存在,也不是一整合的霸權,而是相反、矛盾與相似關係交會的節點。在此模式中,異己在吾人認知中不會失去其他者性(alterity),因異己不被當作一抽象的範疇,而是一能動的關係。
前言:
本文旨在剖析「陌生」與「陌生人」對於建構自我的功能。主要探討三種陌生人─疏離者、畸零人、旅行者─以及其相對應的觀看模式。主要課題包括一、「陌生人」之概念如何形成:陌生、孤獨、疏離的經驗是如何經由身體特別是視覺的中介而產生?二、異己的「他者性」(alterity)和「野蠻性」(monstrosity)和主體建構的關連為何?
何謂陌生人?
What is “stranger”? How do we describe the experience of being strange/alone?
做為認知和倫理關係的一種判斷,對「陌生人」的指稱,主要指出自我與異己之間的距離和區隔。但是當區別同異的過程產生模擬、混淆(ambiguity, contradiction)時,自我的群體位置受到質疑,自我對自我身分的認知產生裂縫,自我與自我的認知產生距離。「陌生人」站在自我與世界之間(in the way)─他是一座橋,還是一個障礙?
三種陌生人與觀物待人方式
I. 疏離者與投射式觀看(Projective Looking)1.1
第一種陌生人是走出人群,對他人疏遠,對自我身分價值疏離,對身邊發生的事故感到無所謂。他對非我的一切之真實性與價值感到懷疑,對週遭的人事物常感厭煩,甚至噁心。最生動且著名的例子就是沙特的 《嘔吐》(Nousea)中的羅岡丹(Roquentine)。他是典型的笛卡兒式觀者,質疑任何抽象觀念,懷疑別人的觀點,不屑任何主義,但從不懷疑自己的眼光和觀點。1.2. 焦點與背景 (Figure and Ground)
1.3.
疏離者的生命情境疏離者的「陌生感」,來自於缺乏對話。
疏離者對陌生的人、事、物之觀察,往往在獨白的情況中進行。
疏離者的觀看,經常陷溺於「見山不是山」的憤世嫉俗的情境中。
1.4.
主體存在的不安乃源於主體的觀物方式羅岡丹沒有同理心,沒有過自學者那些人我、物我一體的感動經驗,所以當洞見物的存在時,同時意識到的是自我的多餘─自我是阻擋在物與物之間(in the way)的障礙物。當他觀看異己的外物時,他想扮演仲裁者,將所見物孤立、禁錮起來,然而外物卻「令人恐懼的、猥褻地裸露著」(Sartre 127, 桂212)
德國詩人里爾克在他的《杜英諾悲歌》第八悲歌中,指出主體存在的不安乃源於主體的觀物方式:
而我們:旁觀者,隨時隨地
將眼神轉向物體的世界,從不穿越物體!
世界盈注我們。我們安排它。世界崩裂。
我們重新整頓它。然後把我們自己也崩裂了。
1.5.
異己的注視指出存在的偶然與荒謬II.
畸零人與回應式觀看(Responsive Looking)第二種陌生人,畸零人( the surplus, the periphery, the exile),是想走入人群,融入一個團體,卻始終不被接納,流浪的畸零人。
畸零人(不被社會接納的人)所面對的陌生環境和疏離者所面對的透明世界相較之下,是不透明的(opaque)─難以理解、難以親近、障礙重重,如卡夫卡小說中常出現的生命情境:無所不在的權威、作弄人性、折磨耐性的「法」,使得陌生的社群關卡重重,進出困難。似乎每個異己都是守門人,然而每個守門人對其看守的組織,及所敬畏的權威和不成文的「法」,也是一知半解。對於畸零人,這麼一個黏滯不透明的陌生地方,不只是一個異鄉,而且是一個摸不清楚行進方向與目標,又沒有地圖可供參考的迷宮;在此迷宮中,親近/陌生、圈內/圈外的人我關係,就像迷宮圖形中的figure和ground(走道和圍牆)混淆不清;在此迷宮中異己就像躲在暗處的牛頭人身怪獸Minotaur。誰才是異己?誰才是Minotaur?畸零人所遭遇的異己?還是畸零人?在卡夫卡筆下,是模稜兩可的─是蛻變成大蟲的薩姆沙(Gregor Samsa),還是遺棄薩姆沙的親人較可怕《變形記》?是操作流刑營地的酷刑機器的軍官,還是轉移中的政權比較恐怖《在流刑營》?卡夫卡對於陌生情境的野蠻性(monstrosity),有比沙特「地獄就是異己」的見解更深入的探索。陌生的野蠻性可分三個層面來討論:
一、野蠻者(monstrous being)─指在感官認知上因陌生而難以被既存的文明標準接受;而被視為野蠻的人物、組織、群體。
二、野蠻演變(becoming monstrous)─指涉在倫理關係上自我與異己的僵持、敵意狀態。
三、存在的野蠻性(monstrosity of Being)─指涉本體論認知上(ontological grasping),對於陌生世界的無限性(infinity)和總體性(totality)的茫然、惶惑。
Kafka,
Metamorphoses 《蛻變》The Trial《審判》 The Castle《城堡》 Amerika《美國》或譯為《失蹤的人》III. 旅行者及反省式觀看(Reflective
Looking) The third kind of stranger : Calvino
A. Marcovaldo《馬可瓦多》
B. Invisible Cities《看不見的城市》
C. Mr. Palomar《帕洛馬先生》
第三種陌生人是旅行者( the traveler, the pilgrim),暫時離開熟悉的家鄉的塵囂,遊走他鄉做一個陌生人,觀察陌生的人、事、物,欣賞陌生奇異的風景,為了拓展視野,將異樣的經驗融入自我的經驗之中,將異國人的觀察方式隨風景的記憶帶回家鄉。旅行者觀看他人的觀看,在他的異樣經驗中
(不是他人的經驗,而是有別自我過去的經驗)對於地圖、疆界、視野最為敏感,因為身體的移動和脫離原有家鄉塵世的約束之後,面對另類的人際關係和另類的整體概念,原先的地圖、疆界的概念開始鬆動,旅行者有拓展視野的可能,也有更多誤解的可能。以我的時間(the time of the self)到不屬於我的空間(the space of the other)是一種開啟的經驗。卡爾維諾的《帕洛瑪先生》可以說是一本旅行者的觀看地圖,以數學般的條理、詩意的文筆,將風景
(所見物)、文化傳統和觀者的觀看模式三者際會(chiasma)的排列組合呈現出來。第 1列 (場所) |
第 2列(經驗) |
第 3列(敘述模式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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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|
自然空間 |
視覺經驗 |
描寫 description |
2 |
城市空間 |
文化經驗 |
敘述 narration |
3 |
思考的空間 |
冥想經驗 |
沉思 meditation |
圖表
1場所與主客關係 |
人際關係 |
視界 vision |
觀點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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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|
未反省的主客關係 Unreflected S-O relation |
孤立 Isolation |
一致的視界 Unified vision |
正論 Thesis |
2 |
反省過的主客關係 Reflected S-O relation |
交流 Confluence |
衝突的視界 Conflict |
反論 Antithesis |
3 |
自我反省 Self-reflection |
複雜化 Complication |
鏡中鏡的視界 Mise-en-abyme |
綜論 Synthesis |
圖表
2
2002/10/22